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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南宋]刘松年《秋窗读易图》 滚滚红尘,世事喧嚣。初冬时节重读南宋洪迈《容斋随笔》中“贤士隐居者”一篇,犹如一股清泉涤荡心灵。他所记载的四位隐士,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深山中人,而是扎根于日常生活的普通人。他们人间清醒般的价值主张与生命实践,为身处现代洪流中的我们,点亮了四盏明灯。 01 慈溪蒋季庄,当宣和间,鄙王氏之学,不事科举,闭门穷经,不妄与人接。高抑崇居明州城中,率一岁四五访其庐。季庄闻其至,必倒屣出迎,相对小室,极意讲论,自昼竟夜,殆忘寝食。告去则送之数里,相得欢甚。或问抑崇曰:“蒋君不多与人周旋,而独厚于公,公亦惓惓于彼,愿闻其故?”抑崇曰:“闶终岁读书,凡有疑而未判,与所缺而未知者,每积至数十,辄一扣之,无不迎刃而解。”而蒋之所长,他人未必能知之。世之所谓知己其是乎? 宋徽宗宣和年间,慈溪人蒋季庄,鄙弃王安石的学说,不愿参加科举考试,便闭门研究经学,也不随便与人交往。 高闶,字抑崇,明州鄞县(今浙江鄞县)人,南宋理学家、教育家,官至礼部侍郎。他居住在明州城里,通常一年要去拜访蒋季庄四五次。蒋季庄每次听说他来了,必定急忙出门迎接,有时匆忙的连鞋子都能穿反。两人在小屋里相对而坐,尽情地高谈阔论,从白天谈到深夜,甚至废寝忘食。高抑崇告辞时,蒋季庄总会送他到数里之外,相谈甚欢,又似相见恨晚之意。 有人问高抑崇:“蒋君不常与人交往,却唯独对您深情厚谊,您也对他惺惺相惜,请问是什么缘故?”高抑崇说:“我终年读书,但凡有疑问而不能解答的,以及自己所缺乏而不懂的知识,每次都积累到几十条,就一并去向他请教,没有不迎刃而解的。”但蒋季庄学问的长处,别人未必都能了解。世人所说的“知己”,大概就是这样吧? 蒋季庄的隐居,是思想的隐居。他因鄙薄“王氏之学”,而选择了“不事科举,闭门穷经”。他并非不与他人交流,而是只进行最高质量、最能碰撞出思想火花的深度互动。他本身就是一座“活体图书馆”和“疑难解答机”,其学问的生命力没有因为隐居而减少一丝光芒。 而在信息碎片化、知识速食化的今天,我们极易陷入“什么都知道一点,却什么都不够深入”的窘境。蒋季庄启示我们要做加法更要做减法。减法就是减少无效信息的摄入,像互联网爽文,像无意义的短视频,像所谓的“干货”与“速成”等等;加法则是在自己愿意“闭门穷经”的某一专业领域,寻找能与你进行“极意讲论”的良师益友,进行深度思考和深度社交。 02 王茂刚,居明之林村,在岩壑深处,有弟不甚学问,使颛治生以糊口,而刻意读书,足迹未尝妄出,尤邃于《周易》。沈焕通判州事,尝访之。其见趣绝出于传注之外云。气象严重,窥其所得,盖进而未已也。 王茂刚,居住在明州的林村,地处深山幽谷之中。他有个弟弟不怎么读书求学,王茂刚就让他专门经商以维持生计,而自己则一心一意地读书,轻易不出门,他尤其对《周易》有精深的研究。沈焕任明州通判时,曾去拜访他,说他的见解和意趣远远超出有传注的那些人。他气质严谨庄重,看他所获得的知识和达到的境界,大概是精进不息、永无止境的。 王茂刚是物理上的隐居者。他居于“岩壑深处”,却能“刻意读书”。他也并非与世隔绝,其学问得到了明州通判沈焕的高度认可。他的隐居,不仅收获了学问,更是拥有了一份宁静的、纯粹的学习环境。 在“内卷”与“同辈压力”令人窒息的当下,王茂刚为我们展示了另一种活法:不必扎堆于同一个赛道,就像王茂刚钻研《周易》一样,找到自己真正热爱并愿意深耕的领域,哪怕它再冷门、再小众,只要将有限的精力聚焦于一点,你就能在这个领域创造出“绝出于传注之外”的独特见解与生命价值。 03 顾主簿,不知何许人,南渡后寓于慈溪。廉介有常,安于贫贱,不蕲人之知。至于践履间,虽细事不苟也。平旦起,俟卖菜者过门,问菜把直几何,随所言酬之。它饮食布帛亦然。久之人皆信服,不忍欺。苟一日之用足,则玩心坟典,不事交游。里中有不安其分、武断强忮者,相与讥之,曰:“汝岂顾主簿耶?” 这位顾主簿,不知是哪里人,宋室南渡后寄居在慈溪。他廉洁耿介,操守一贯,安于贫贱,不希求别人知道他。在日常生活中,即使是小事也一丝不苟。清晨起床,等卖菜的人经过门口,问一下菜的价钱,就按对方说的价格付钱。购买其他饮食、布匹等也是如此。时间长了,当地人都对他非常信服,不忍心欺骗他。如果一天的生活用度足够了,他就专心研读古代典籍,不喜四处交游。乡里中有不安分守己、武断强横的人,大家就会一起讥笑他说:“你难道就是顾主簿吗?” 顾主簿的隐居,是道德的隐居。他将儒家“廉介”的崇高品德,融入烟火日常中。他的非凡之处在于,通过极致的“不苟”和“守信”,将自己活成了一个社区的道德标杆,用其人格力量感化乡风。 而在信任稀缺的今天,顾主簿的行为貌似呆傻,但一个被公认“不忍欺”的人,所拥有的这种无形的信誉,是任何短期利益都无法比拟的长期财富。 信任并非一蹴而就,它源于每一次的守时、每一次的守信、每一次的不占小便宜。如果能在日常小事上做到“随所言酬之”,便能积累起厚重的个人品牌。 04 周日章,信州永丰人。操行介洁,为邑人所敬。开门授徒,仅有以自给,非其义一毫不取。家至贫,常终日绝食,邻里或以薄少致馈。时时不继,宁与妻子忍饿,卒不以求人。隆寒披纸裘,客有就访,亦欣然延纳。望其容貌,听其论议,莫不耸然。县尉谢生遗以袭衣,曰:“先生未尝有求,吾自欲致其勤勤耳,受之无伤也。”日章笑答曰:“一衣与万钟等耳,倘无名受之,是不辨礼义也。”卒辞之。汪圣锡亦知其贤,以为近于古之所谓独行者。 周日章,信州永丰人,操守正直高洁,深受同乡敬重。他开门教授学生,收入仅仅能自给,不符合道义的钱财一分一毫也不收取。家里非常贫穷,经常整天断粮,邻里有时会接济一些微薄的食物。生活时常难以为继,而他宁愿和妻子儿女一同挨饿,也始终不向别人乞求。隆冬时节,也只穿着破旧如纸的棉袍。有客人前来拜访,他也总是高兴地接待。人们看到他的容貌,听到他的言谈,无不肃然起敬。县尉谢生送给他一套衣服,说:“先生从未有求于我,是我自己想表达一点诚挚的心意,您接受它并无妨害。”周日章笑着回答说:“一件衣服和万钟俸禄是一样的,如果无缘无故地接受,就是不能分辨礼义了。”最终推辞不受。汪圣锡也知道他的贤德,认为他接近于古人所说的‘独行者’。 周日章代表了隐士精神的极致——在极端贫困中坚守道义与尊严。他以教书微薄收入维生,却“非其义一毫不取”,甚至到了“宁与妻子忍饿”也不乞求,隆冬穿“纸裘”也不无故接受赠衣的地步。 如今看来他的行为是不是一种迂腐呢?2005年李敖在复旦大学演讲时在互动环节回答了一个提问:“司马光接见后进的时候,他先问问你家里有没有钱。大家很奇怪,说我们的国务总理级的人怎么见面问这么一个小的问题,这么一个不上路的问题,怎么问我家里有没有钱呢?原来司马光就考验你,家里没有钱的人,就是富兰克林的那句话,两个口袋空的人,腰板站不直,你没有竞争的能力。金钱是一种力量,竞争的力量。说我不在乎,我不要钱,我像颜回一样,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可是,32岁,痨病鬼,死掉了。为什么?你没钱。还有,如果颜回结婚了,儿子得了盲肠炎,需要开刀,你要不要求爷爷告奶奶,双膝下跪,你会的。当你没有金钱的力量的时候,你就没有支撑点。所以当时你谈了这么多计划,我很务实的告诉你,得自己腰包里揣一点钱,才能够谈一切,否则的话,一切都落空。” 所以,在物质主义盛行的时代,我们为了挺直腰板,也需要务实的赚一点钱,君子爱财,取之有道。在这一点上,要做司马光,做富兰克林,不做颜回,也不做周日章。但同时我们也需要像周日章那样,划定自己的精神底线。每个人心中都应有一些绝对不可出让的东西,无论是人格尊严、职业操守,还是内心的良知,这些是我们作为“人”的基石。 这四位隐士,以其各自的方式,为我们演示了四种强大的生命姿态:深度、自主、诚信与尊严。他们运用“更少、更慢、更深”的智慧,守护了人之为人的根本。在如今这个鼓励“更多、更快、更广”的时代,这或许正是先贤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礼物——无论时代如何变迁,生命的丰盛,终将回归于内在的坚守与心灵的澄澈。 |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