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晋如何风流（系列）

之三十五——胡毋辅之

【风流状】爸爸和儿子一桌吃饭，端起酒杯划拳猜令吆喝“哥俩好”的，当下也不乏有。胡毋辅之年少即有高名，有一双慧眼，善于鉴别人的忠奸贤愚；好喝一口，性情放纵不拘小节。

胡毋辅之生了个儿子，取名胡毋谦之。名为“谦”之，实则“傲”之。小子才学远不抵其父亲，张狂不羁却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辅之常召谦之同饮。谦之三杯下肚，酒劲上来，便直呼父亲名字。辅之听了，也不介意，举杯但促儿子来来来喝喝喝！有一回辅之一人在家中自斟自饮，谦之从外面回来，蹑手蹑脚，悄悄窥视，发现父亲喝得差不多了，闪身出来，厉声呵斥道：“彦国（胡毋辅之字彦国）先生年纪不小了，不能再这样贪杯啊！你这是要喝光家财，让我将来穷得光腚面对邻居！”辅之笑笑，招手邀其入座，臭小子坐下，快陪老爸喝一杯！

一个人招不招人喜欢、受不受人尊敬，看看他受邀加入的群，便一目了然了。

王衍任太尉执掌兵权时，组了个群，将胡毋辅之与胞弟王澄、族弟王敦和庾敳拉在一起，号称“四友”群；

衣冠南渡后，西晋许多名士历经战乱与变迁，将那世事看透，身在江南异乡，

结友成群，择日聚会，轮番埋单，狂喝烂醉，漫天长谈，但求随性。胡毋辅之加入的这个群，取名“江左八达”，计有谢鲲、毕卓、王尼、阮放、羊曼、桓彝、阮孚等。

另有一个“兖州八伯”群，胡毋辅之又赫然在列。这个群拟古人“八俊”之例，将一时才望过人的八位高士，攒在一起，各个都有一个带“伯”字的别名，胡毋辅之为“达伯”，其余“宏伯”、“方伯”、“裁伯”、“朗伯”、“诞伯”、“委伯”、“濌伯”等。该群志趣仍取以酣饮为务，任达放纵，一时赢得社会关注和欣赏。

是故胡毋辅之身边，目无礼规、率性而为的人物，比比皆是。

来看他“四友”之一的王澄是多么玩世不恭：即将赴荆州刺史任，一大群人前呼后拥相送。这位突然看见道边的树上有个鸟窝，当即脱下衣服，赤膊上树，伸手逗弄那出生没几天的雏鸟，神情陶醉，旁若无人。其管内流寇闹事，危机当前，他事不关己，拉着属下只顾日夜纵酒，赌博戏玩。王澄有个下属叫郭舒，见上司整天泡在酒里，不务正事，斗胆夺他手里的酒杯。王澄恼了，招呼左右将郭摁倒在地，“掐其鼻，灸其眉头”，掐人家的鼻子，火烧他的眉毛。

再看这个庾敳：办公的书案上摆满了各式名酒，从早喝到晚，办公就是喝酒，喝酒就是办公。

谢鲲，邻居姓高的人家，有个女孩长得很漂亮，谢鲲见过后便动了心思。逮着一个机会去撩妹，不想女孩样貌温婉贤淑，脾气却是暴烈，对着嬉皮笑脸的谢鲲，砸过来一织布梭子，当下打掉了他的两颗门牙。事后有人编排他：“滥情放任不止，结果断了牙齿”。谢鲲听了并不为羞，且昂首傲然扬言道：“门牙没了又怎样，照旧不影响我纵情高歌！”

阮孚，“竹林七贤”之一阮咸的儿子，完全继承了祖上遗风，不修边幅，披头散发沉湎于酒，不拿公事当回事。纪检监察部门多次指出他的散漫作风，上面约谈，他倒振振有词：“如今皇恩浩荡，天下太平，各位股肱大臣像月亮和太阳一样，把江山照得明晃晃的，何用我来点根火把？！正应该高举金杯、畅饮欢庆。”晋明帝司马绍病危，温峤拉着他一起去探视，途中告知，眼下情势不太好，我辈当挺身而出，此次携你入朝，用意是接受重托、效命国家。阮孚闻言，当即要下车。温峤不准。他索性急中生智，称尿憋了要道边放水，跳下车一溜烟徒步回家去了。

【晃漫议】中国的父母与孩子在一起，宽松幽默平等的状态是极少见的，尤其父与子。至于直呼父亲大人的名讳，那几可等同于太岁头上动土，大大的不敬，大大的不孝。也正因了父名如其本人似地必须敬畏，小时候在乡下，孩童们发生争执吵架，常会拿互喊对方大人的名字来作为攻击的手段。

晋人陆机身上，就有个鲜活的例子：范阳人卢志见到陆机陆云兄弟，当着众人的面问陆机：陆逊、陆抗是你们什么人？爷爷和爸爸的名字被人这样张口就叫，一向心高气傲的陆机不干了，他知道卢志的祖父名卢毓，卢志的爸爸名卢珽，当下回敬道：就像你跟卢毓、卢珽的关系！怼得卢志丈二和尚，惊出弟弟陆云一身冷汗。

胡毋辅之是个开通的爸爸，开通得越过了界。其实中国人的风趣，一点也不比外邦人差，只是我们的圣人，早早设下约束我们的各式礼法，孩子自降生，父子双双皆如临大敌，严肃以对。代代相传，做父亲的，儿子面前，习惯了板着个脸，在有晚辈的场合，不苟言笑，以示身份与尊严。如此不光他自己活得累，儿女们其实都累。《红楼梦》里的贾政，就是个典型的代表。

说说晋朝官员们的职业心态和趣味投向。明明吃着皇粮，或为朝中政要，或做地方大员，不管军界还是政界，人人眼睛向往着文化群，都被士子们的吃酒谈天吸引了去，痴迷于玄谈论理，逞一时口舌之快。权力看起来是大大地贬值，扎堆高谈阔论成为身价的衡量标尺，即使戎马倥偬、威震四方，也非得要在文人圈子里争个一席之地。

平日的言行举止，凡谨言端行者皆不足取，正常会招人耻笑，举手投足吃喝拉撒，离经叛道别出心裁狂野不羁才是正选。仿佛是说，邦既无道，济世建功没了意义，何不潇洒一日是一日、痛快一时是一时！

阅读房玄龄们编撰的晋史，有时难免感觉像是在看轶事笑话集，领教了许多的奇人奇事，不能不让人猜想：一部《晋书》，莫非唐人借《世说新语》扩展演绎而成？！

【案稽处】《晋书.卷四十九.列传第十九》：辅之少擅高名，有知人之鉴。性嗜酒，任纵不拘小节。

（谦之）才学不及父，而傲纵过之。至酣醉，常呼其父字，辅之亦不以介意，谈者以为狂。辅之正酣饮，谦之窥而厉声曰：“彦国年老，不得为尔！将令我尻背东壁。”辅之欢笑，呼入与公饮。

邻家高氏女有美色，鲲尝挑之，女投梭，折其两齿。时人为之语曰：“任达不已，幼舆折齿。”鲲闻之，慠然长啸曰：“犹不废我啸歌！”

《晋书.卷四十三.列传第十三》：澄将之镇，送者倾朝。澄见树上鹊巢，便脱衣上树，探鷇而弄之，神气萧然，傍若无人。

《世说新语.方正第五》：卢志于众坐，问陆士衡（陆机字士衡）：“陆逊、陆抗是君何物？”答曰：“如卿于卢毓、卢珽！”士龙（陆云字士龙）失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