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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二十九——王湛 【风流状】了解叔叔王湛,须从侄子王济说起。 王济是西晋司马家的红人。身兼侍中又骠骑将军,文帝司马昭的女婿,武帝司马炎的内兄,两个姐姐一嫁玉人裴楷,一适千丈松和峤。放眼其家族,满目名流豪杰、高官显宦。 年少时节,王济即显卓尔不群。风度翩翩,容貌爽朗,文词俊茂,勇力过人,名噪当世,气盖一时。性喜豪奢,丽服玉食,风光无限。 叔叔王湛的性情,与侄子正好相反。虽也生得高大魁伟,气度不凡,为人却十分内敛。寡言少语,俭约淡泊,清净随和,不喜笑闹,不事张扬,不与人多来往。以至于家族兄弟子侄都认为他是个呆子。举个栗子:父亲谢世,王湛在父墓旁搭一茅棚,孤身一住三年。期间闭门不出,谢绝一切社交,潜心守丧。 既被族人视作呆痴,王济便很是瞧不起这个叔叔,在这个叔叔面前,从无晚辈对长辈的恭敬。同一堂下就餐,王济山珍海味,大快朵颐,愣看着对面的王湛寡淡菜蔬,无动于衷。 这一天,才气傲人的王济,偶然发现叔叔的枕边放着一本《周易》,很是讶异,语带不屑地笑问:“三叔您床头放此物作何用?”王湛轻声答侄子:“身子痒痒时随手翻翻。”王济接着问:“那你懂它吗?能给我讲讲它说的是什么吗?!”王湛见问,缓缓开讲。深入浅出,妙语连珠,其见解之深刻,辨析之精到,竟是王济向来闻所未闻,顿时惊掉了下巴。怔怔望着眼前这个木讷的叔父,半晌无语。转身出门,遇到平日相携高谈阔论的同僚,不无愧悔地对他们讲:“告诉你们,俺家里就有一个当代的名士,三十年来我都不知道,真是罪过!” 又一天,王济来见王湛。叔侄两人聊罢,王济告辞,王湛送侄子到门口。王济坐下这匹马素来性子暴烈,难以驯服,顺口问王湛:“叔叔你喜欢不喜欢骑马?”王湛答:“一般吧。”王济好奇心上来,“那你试试这匹马可好?”王湛接过缰绳,跃身上马,在王济面前换了个人似的。烈马乖顺听话,而他挺胸昂首,姿势优美,面情从容。拍马一个来回,驰骋如丝绸缎带般轻盈自如。王济不由得连声啧啧,称即使最擅长驾驭者也不过如此呀!随口却又对叔叔吹嘘起他的马如何如何的优秀来。只听王湛提醒道:“此马虽然跑得快,但耐力不足,经不起艰苦的长途行程。”说着给王济推荐了另一匹马,说督邮那里有匹好马,可惜缺乏好料喂养。王济回去便将督邮的马牵来家里,精料伺候,时过不久,他却并未看到其有何特殊之处。返身找到叔叔问其所以。王湛示意王济将两匹马一并牵出,来到野外。慢声细语道:“马的优劣,只有在坎坷崎岖且负重远行的情况下,才能真正分辨。平坦的道路上,驽马与良马没有多大区别!”随即叔侄各骑一马,在布满土堆坑洼的路上比试。王济的马不时跌跤,而督邮的马始终如履平地、又稳又快。 经此一事,王济算是彻底地服了他这位含而不露的叔叔。回到家忙不迭地对父亲王浑说:“我从今天开始,有了一个高人叔父,学识见解能耐绝对在孩儿之上。” 因为连自家人都总说王湛呆痴,因此他的愚钝之名,周遭尽知,皇帝司马炎也有耳闻。平常君臣闲侃,司马炎老拿王济的这个叔父打趣,问:“你们家那个傻乎乎的叔叔死了吗?”此前王济面露愧色无言以对。这一日,晋武帝又来调笑,王济一改往日羞赧,底气十足地回皇上:“俺家这位叔叔压根就不傻!”帝追问:“说说你叔叔才学能跟当朝的谁比?”王济不假思索道:“比宰相山公(山涛)也许差一点,但绝对在司徒魏舒之上!”——司马炎惊奇,因其父司马昭曾有“魏舒堂堂,人之领袖”的赞誉。 退朝回家,王济将这一段报告给叔父,王湛一笑了之。 【晃漫议】任何一个人的一生,都不可能做到满载而归。我们明智的先哲,创造了“舍得”这个词,坦荡而直率地把“舍”放在了前面,在“得”亦即获取的大目标下,将牺牲与放弃,当成了生命进取的一种有效的手段。老子有言:“将欲得之,必先予之”,“以其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。”孟夫子讲得更形象而具体:“鱼,我所欲也,熊掌,亦我所欲也,二者不可兼得,舍鱼而取熊掌也。”老百姓则有自己的语言,话糙理不糙:“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。”形而上地表述,有“失之东隅收之桑榆”、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”等说道。 道理是童稚少年都懂得的,难的在于落实在行动上。才气过人的王济,并非不掌握这个逻辑,但眼前的富贵、荣华、虚名......实在是诱惑得让人不好抵御。 “舍”而方能“得”之,显见的一个事实是,含蓄内敛藏能守拙的王湛,美名流传,有得始终,曾经张狂一时的王济,却落个史籍中的“生卒不详”。“得”与“舍”之迥异的效果,在这一对叔侄身上,体现的活生生、血淋淋。 能做到“舍”,可不是件容易的事,既需要先天的禀赋,更需要后天的智慧与修养。老庄以“无为”求“有为”,张良以“帝师”而寻“辟谷”,历史上这样的人物,不胜枚举,但并非人人都能效仿他们。现实的功名利禄,往往大于精神(普罗大众有视之为虚妄)的期许。“舍”同时需要厚实的基础和广阔的背板。平头百姓或不名一文的白丁,有“舍”心而无“舍”资,“舍”无可“舍”,也便“得”无从“得”。“舍”又须具备过人的辨别力与超越常人的勇气和胆略。天生一人,自呱呱坠地嘬取母乳的那一刻起,即本能地奔着“得”而去。万马齐驱,揽胜猎奇,争功好利,做人上人,是上帝赋予人类的天性。某种意义上,提倡“舍”,目的盖源于阻止人类的贪婪。“舍”是代价,是付出,平庸之辈恐怕负担不起。暂时放下一些执念,并非消极,为的是换取更重要更远大的收获。“舍得”终归是生存的技巧与途径,是一种机警的“利益筛选”。试想一下,老子反复强调无为清净,两千多年了,老人家得到的大名,何其辉煌而永久?! 当今之“通透”,实为诠释“舍得”最恰当的词汇。在无望的现实面前,与其焦虑得寝食难安,何不暂且放下,退而求其次,让自己达观一些,蓄积力量,以待来日。 至于将“舍得”去对应为他人和社会的奉献,那是另一层面的事,不在论功名的“舍得”之列。当然,舍生取义,舍身饲虎,舍己救人,在终极意义上,仍是一种“得”,以己身之伤亡而赢取世人的赞美,后世之纪念,不同样是一种“得”吗?! 人生处世的张扬与内敛孰优孰劣?王湛叔侄间接地给我们提供了一些参考。 勇于展示,积极进取,一般来说,不易丧失机遇,更容易快速接近成功,赚取实惠;而不露锋芒,避世谦逊,人生的得失会流于渺茫难测,且一般需要漫长的时间检验。但不得不承认,“舍”如若得逞,不仅其功名到手,较之直取者,其人格魅力往往更加夺目耀眼,为人称道。 国人历来有“隐”与“显”的话题争论,源头仍出自于“舍”与“得”。“隐”是一种别出心裁的处世技巧,相对于“显”的直截了当,“隐”则更具权谋色彩。《鬼谷子》对其有精准的概括,所谓“圣人之道阴,愚人之道阳”,聪明的人善于隐藏自己的志向,鲁莽者才会公然暴露自己的企图,即此之谓也。史上不计其数的走终南捷径而功成名就者,给我们后人提供了这方面典型的范例。显然,从谋取功名利禄的角度,“隐”似乎更具远见卓识,更适用于成大事;而“显”,常常难掩肤浅躁动,急功近利,难免掉进欲速则不达的泥沼。 隐忍与耐性,现实职场的基本表现形式,就是低调。大直若屈,大巧若拙,大辩若讷,怀揣鸿鹄、饱读诗书而韬光养晦不轻易显示自己的勃勃雄心。 王氏叔侄的不同路径,向我们验证了一个有趣的生命实践律条,即道家反复提及的“真人不露相,露相不真人”。权威、泰斗、巨擘,山不言高,海不夸大,心底从容,表情谦恭,生活里不显山不露水,到头来你会自然崇敬其乃大家风范;而那些一知半解,浅尝辄止,热衷哗众取宠,逞一时口舌之快者,终了一事无成,只落个“小聪明”的明赞暗讥。先秦富家公子琴师温如春与布衣道人的故事,告诫我们的,也正是这一点。 需要专门强调的是,“低调”、“隐忍”与“无能”、“庸碌”是两回事,莫以自甘平庸误作境界高远。 【案稽处】《晋书.卷四十二.列传第十二》:(王济)少有逸才,风姿英爽,气盖一时。好弓马,勇力绝人。善《易》及《庄》《老》,文词俊茂,伎艺过人,有名当世,与姊夫和峤及裴楷齐名。 外虽弘雅,而内多忌刻,好以言伤物,侪类以此少之。 性豪侈,丽服玉食。 《晋书.卷七十五.列传第四十五》:(王湛)身长七尺八寸,龙颡大鼻,少言语。初有隐德,人莫能知,兄弟宗族皆以为痴。其父昶独异焉。遭父丧,居于墓次。服阙,阖门守静,不交当世,冲素简淡,器量隤然,有公辅之望。 兄子济轻之,所食方丈盈前,不以及湛。湛命取菜蔬,对而食之。济尝诣湛,见床头有《周易》,问曰:“叔父何用此为?”湛曰:“体中不佳时,脱复看耳。”济请言之。湛因剖析玄理,微妙有奇趣,皆济所未闻也。济才气抗迈,于湛略无子侄之敬。既闻其言,不觉栗然,心形俱肃。遂流连弥日累夜,自视缺然,乃叹曰:“家有名士,三十年而不知,济之罪也。” 既而辞去,湛送之门。济有从马绝难乘,济问湛曰:“叔颇好骑不?”湛曰:“亦好之。”因骑此马,姿容既妙,迴策如萦,善骑者无以过之。又济所乘马,甚爱之,湛曰:“此马虽快,然力薄不堪苦行。近见督邮马当胜,但刍秣不至耳。”济试养之,而与己马等。湛又曰:“此马任重方知之,平路无以别也。”于是当蚁封内试之,济马果踬,而督邮马如常。济益叹异,还白其父,曰:“济始得一叔,乃济以上人也!” 武帝亦以湛为痴,每见济,辄调之曰:“卿家痴叔死未?”济常无以答。及是,帝又问如初,济曰:“臣叔殊不痴。”因称其美。帝曰:“谁比?”济曰:“山涛以下,魏舒以上。”时人谓湛上方山涛不足,下比魏舒有余。 |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