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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二十五——何曾 【风流状】何曾是西晋的开国元勋之一——甭管这“国”是名正言顺还是窃人神器,位列“三公”,是个可以“剑履上殿,入朝不趋,赞拜不名”的人物。 君臣、父子、夫妻,长幼之序,尊卑界限,在何曾家里据说是极其严格,雷打不动。尤为夫妇男女之事上。除青春荷尔蒙正盛时节,卧榻与妻子疯狂过那么几日,活了八十岁,身边唯有一妻,从未染指别的女人,什么婢妾美姬艳妇歌妓,他睬不曾睬。稍有些年纪,与夫人但凡见面,必穿好衣裳,戴正帽子,其状宛然是接待宾客。夫妇一起就餐,他面南而坐,妻面北而拜,之后上酒,仪礼敬罢,即起身拂袖告辞,丢下夫人一人慢用。此且不重要,重要的,或者我辈以为最匪夷所思的,是一对夫妻如此这般的同处,一年当中绝超不过三回,其余时间,分餐而食,分房而卧,各自为政。 人不怕是否通才,平庸故不可称,但只要有一个突出的地方,便能立住。何曾正是仅凭着这一点,这么个所谓的门风严谨,即赢得了世人的热捧与盛赞,同僚里甚至有人将其推至“君子之宗师”、时代之楷模的高度。 如此重视家门之风而闺阁严谨之人,个人生活当异常节俭淡泊了吧?非也!何曾自个儿的起居饮食穿戴,绝不接受简约节省,一定得奢华铺张。他的车马帷帐,最大限度地做到了华美绮丽;酒肉饭菜,规格品类味道,必须超过王侯皇亲的标准;家中后厨的蒸饼,顶上不裂开个“十”字,他是不会吃的;一天的饮食耗去一万钱,美味累碟,山珍横陈,他仍会叹息,寡淡得让人没法下筷子!每逢宫中宴会,面对官方准备的盛宴,他毫无兴致,而是自带美食,自我享用。令人诧异的是,司马西晋的主子,竟就认可应允了他的过分要求,一次次地特许他携家厨烹制的菜肴赴宴。 不仅生活讲究,办公也得排场。何曾的部下,凡用小纸张写成的工作汇报,其严令秘书室,此等小气鬼的书信文案,一律不得呈上来给我! 有其父必有其子,潜移默化到儿子,也就无须大惊小怪了。何曾儿子何邵,生活的奢靡绝不亚于父亲。小子家中服饰珍玩堆积如山。吃饭一定要吃各地的珍奇异味,每天的伙食不得低于两万钱(真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,父以日万钱曰无处下箸,子则升格为日两万为最低标准);饭菜的花样,比肩甚至要超过皇帝佬儿宫中的御膳。史官补了一句,称其:“然优游自足,不贪权势”,试图为其补救,好吃好穿好玩,但不好官好权,意思是吃了喝了,道德的高地还得占着! 【晃漫议】宋儒朱熹有言:“天不生仲尼,万古如长夜”。中国的情况,正是因为出了个这么个孔先师,一锤定音框定了生而为人的理想化标准,即读圣贤书,做父母官者,一定要——起码在表面上,要像个道学家,要是个正人君子。 如此两千多年下来,我们的圣人之徒,满嘴的仁义道德,口号喊得最响,争先恐后做冠冕堂皇的理论高手。揭开面纱,骨子里实实渗透了酒色财气。至于那些高谈阔论,那种装腔作势,都是用来要求别人、约束众生来的,到自己这块儿,仅用作装点门面的作用,形同于作秀。 我们满以为何曾只是特殊而个别的人格分裂症患者,一面公开处,把自己包装得圣洁端庄、不苟言笑、道貌岸然,与自己的老婆都彬彬有礼,一面私下里,日食万金,鲜衣怒马,花天酒地,恨不得享尽人间所有的富贵荣华,仔细地一瞧,此类二重人格,却原来是史上王侯将相、达官贵人乃至名流鸿儒们的通病。鲁迅将其谓之“吃教”。目不识丁、但求果腹的苍头百姓懵懂无知,无暇顾及、无力顾及,傻乎乎跟着欢呼、跟着鼓掌、跟着盲目地崇拜敬仰。加之一向的不成文的规矩是,口舌床榻之事,于平民则以逾矩违法行奸论处,放到皇朝大人身上,便成了无须计较的生活小节。 都记得唐时的大诗人、位至宰辅的李绅李大人吧,如若不作深究,单读他的《悯农二首》,“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”,何等的亲民爱民,何等的同情劳作、爱惜粮食。至今我们仍在为其对下层劳苦大众的感同身受而动容,为其呼唤人们节俭珍惜的姿态品质而啧啧称赞。遗憾的是翻开其人生的另一面——涉及自身吃喝拉撒坐卧起居的这一面,才恍然醒悟,何曾原来并非历史的个案。正是这位高喊“粒粒皆辛苦”的李大人,每餐常需几百贯上千贯,喜食鸡舌,顿顿杀数十成败只鸡,才能凑成一盘菜;大权在手时节,民不胜其酷暴,纷纷出逃,下属告之,竟发出如下冰冷绝情之语:“汝不见掬麦子乎?秀者在下,秕糠随流者不必报来!”你们见过用手捧麦子吗?饱满的颗粒自会留下,至于秕糠,随风爱去哪里去哪里好了!视农人如秕糠,听任治下百姓流离失所;刘禹锡有诗:“高髻云鬟宫样妆,春风一曲杜韦娘。司空见惯浑闲事,断尽苏州刺史肠”,那左拥右抱高髻云鬟淫声浪语的李司空,正是李绅,连身为刺史的刘禹锡都为之不忍直视、十分不解,而在我们李大人这里,无足挂齿,当然享受,小事一桩! 世事危难,刀山火海面前,身先士卒者才是真英雄真豪杰。然而往往大敌当前,振臂高呼“冲啊”的号令者,少见自己挺身而出,多是暗怀着听我指挥、替我挡箭、为我效命的机巧私心,末了大言不惭地去领功寻赏,坐享颐指气使、富贵荣华的人生。那耸立的无名英雄的纪念碑,其基座下的累累白骨,只落个默默无闻笼统无影的虚名,而成名的大将,坐江山的帝王,煌煌史书千古留下了真名实姓,传唱永久,最终被定名为人生的赢家。 中国,最不需要的是“动口不动手”的君子,可惜,千年以来在这块土地上,却盛产君子。 【案稽处】《晋书.卷三十三.列传第三》:曾性至孝,闺门整肃,自少及长,无声乐嬖幸之好。年老之后,与妻相见,皆正衣冠,相待如宾。己南向,妻北面,再拜上酒,酬酢既毕便出。一岁如此者不过再三焉。 然性奢豪,务在华侈。帷帐车服,穷极绮丽,厨膳滋味,过于王者。每燕见,不食太官所设,帝辄命取其食。蒸饼上不坼作十字不食。食日万钱,犹曰无下箸处。人以小纸为书者,敕记室勿报。 《太平御览.卷八百四十八.饮食部六》:何曾食日近万钱,犹曰无下箸处。子劭骄奢简贵有父风,衣裘服玩新故巨积,食必尽四方珍异。一日之供,以二万为限。时论以为,太常御膳无以加之。 |



